第十二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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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二章
怪不得姬君說那會是他求仙問道的好東西。
橋姬渾渾噩噩地離開小唯房間，就見面前站了一個人。陽光太烈，晃得她看不清。
那人筆直地站著，看向她的目光似落在她身上，又像是投註在虛空的一點，就如同曾經她做客安倍晴明府邸時一樣。
橋姬自然沒參加過陰陽師的聚會，她被風又輕從鄉下剛接來時正人生地不熟，她羞於自己私|娼的身份不敢會見風又輕的朋友，更苦於不知該以何種身份住在從天而降的姬君的家裏，有關幾人聚會的事全是很久之後荒川告訴她的。
酒足飯飽的胖水獺一臉魘足地趴在回廊上，油光水滑的皮毛在月光的映照下根根分明。荒川之主打了個酒嗝，一扭頭看見默默望著月亮的橋姬，不由得感慨道：“你和風卿真是像啊。一模一樣的愛好呢。風卿尚在的時候，也喜歡盯著天空看。俺就不知道一個光禿禿的大圓盤有什麽好看的，俺只喜歡月光，要是能從早到晚都曬月光就好了。”
“月亮很美啊，荒川大人。”橋姬望著天空說。
“美是很美，但如果總是盯著它看的話，早晚有一天會受夠了這份天賜的美麗。就像吃慣了大魚大肉的皇親貴族，反而覺得野菜的味道也甚為鮮美。基於此理的話，如果真心喜歡某個事物，還是不要太過執著為妙。”
回廊另一端握著酒盞的陰陽師，玉砌的臉上逐漸露出笑容：
“真難得啊，你竟也能說出如此深刻的話語來。”
水獺閉目沈默了一會兒，“是風卿告訴我的。”
安倍晴明始終微笑著：“哦？她還說了什麽？”
“她還說在她的國家，帝王為了討好自己心愛的妃子，不惜耗費民力，累死很多馬匹與百姓，只為了讓妃子吃上三千裏外的一顆荔枝。”
“那不就與月亮的理論相違背了嗎？”目光雖然仍望向天空，但無論精神還是註意力，都已經投註在這場對話裏的橋姬忍不住插嘴。
“如果不是過於執著的話，為了一顆荔枝就累死馬匹與百姓，對帝王來說都是不應該的吧？”
“俺不知道，反正都是風卿說得。”
“姬君總是什麽都知道，卻也什麽都不願意說。”
橋姬的神情一下寂寞起來，是那種廢棄房屋再不會有光亮的冷清。她勉力從月亮中回想風又輕當年的模樣——風卷著殘雲，一陣緊似一陣，剛被放出來似的掃蕩著荒蕪的小院，獨自一人時穿著白色長袍的女人，鼓鼓蕩蕩，長發披散，眉眼間透出耐人尋味的平靜。
就像她現在這個樣子。
來自平安京的妖怪恍惚又無措地望著她。
風又輕身上有著某種不同於平常的氣息，她淡淡一掃混亂的場面，眼睛裏明明什麽情緒都沒有，但是每個被涼水般的目光掃過的人，都被冰凍似的，感到了森森的冷意。
她甚至沒有去管小軒窗內，狐妖正瞪著她的兇神惡煞的臉，施施然走到妖怪邊上，兩眼閉了閉，再一睜，目光清且透：“你可找到答案了？”
橋姬仰頭看她：“小易不再愛小唯了。”
“對小易來說，愛不是最重要的，狐妖幸福才是。對我來說，整個江都都是不重要的，小易的愛才是。”
“這就是交換？”
日光下，橋姬的皮膚白得會透光，眼淚不像是從她的臉上劃過，倒像是要消融在空氣裏了。
她眨了下眼：“姬君拿走源氏公子的心臟，是用什麽交換的呢？”
“安倍晴明。”輕飄飄的聲音晃了一圈，不響，但似裹在風裏回旋，癢癢地飄進每個人的耳朵裏。風又輕見妖怪一副站不穩的樣子，又一笑，“你失望了？”
再搖頭，“但這才是我。”
“好人也好，壞人也罷，我救過你，你心存感激，這本無可厚非，但不代表我就要依照你心目中那些身披華彩的大好人形象。”
風又輕看著她：“我是惡，橋姬。”
話在耳邊，好似還有些諄諄教誨的意味，目光藏著千言萬語。妖怪心裏徹頭徹尾澆了涼水，比當初沈入河畔時胸肺的冰冷還甚，她陡然想起那晚橋墩上的人也是這麽看她，眉目蔥蘢依舊，沒有絲毫出神恍惚的意思。她那時以為對方的不阻攔是出於尊重，現在看來……
“妾身做了那麽多事，姬君就只以為那是妾身對恩人的幻想嗎？”
“不，那是愛。信徒對神明的虔誠又真摯的愛。”
妖怪怔楞的時候，風又輕又笑了一下：
“可我不需要這種東西啊，橋姬。”
……
時間凝滯了一秒。
遙遙地，有哪家的歌妓正和著絲竹吟唱。
唱得什麽模糊不清，只依稀聽見一道渺茫的女聲，在寂寂中越過將軍府的墻頭，往覆循環，好似嘆息。
如果說心臟真的可以破碎的話，這個投河而死的女妖怪，大概已經碎成數不清的顆粒狀。
風又輕眼睜睜看著這個初初見面就頗得她青睞的女妖怪，突然舒展開的臉像從骨格子裏拆下來的白緞面，眼睛就是緞子上落了燈花，燒成了兩只炎炎的大洞。
橋姬微笑著說：“原來是這樣啊。”
然後她原本交握的手緊了緊，松開，又貼合在一起，不自覺重覆著“原來是這樣。”
風又輕撇過視線，試圖說些什麽，嘴唇開合兩遍，最終抿得死緊。
“我送你回去。”
說完她垂眸、默然、面無表情，最後伸手撫一撫頸側繪有桔梗印的地方，指尖靈光乍現，豆大的血珠細細密密從肌膚底層鉆出來，爭先恐後的樣子似有生命。
被血液汙染的桔梗印逐漸失去了自己的效力，隨即變作一團散漫的霧氣，風一吹，就都沒了。
潔白細膩的脖頸只有血液流過的痕跡。
她又掏出一條白絲帕，正要順手將這點痕跡也抹去時，就聽見橋姬強撐著的聲音：
“壞女人。”
妖怪忽然低下了頭：
“荒川大人聽聞妾身要來尋找您時，要求妾身務必要將他的話帶給您。”
風又輕的動作驀地頓住。
“大人說，雖然烤香魚的吃法不怎麽妖怪，但是從風卿手中接過來的食物似乎總是別有一番風味，就著月光吃一口香魚再看一眼美麗的風卿，這樣的生活即使是天皇也無法擁有。”
“你——”
橋姬的神情簡直恭敬到異常的地步，風又輕剛開口就被打斷：
“大人還說，如果可以，真想與你再度共賞京都的月光。”
“……”
日光溫暖。
橋姬站在原地，看不見的潮水從四面八方湧過來，落到她交握在一起的白皙手背上。風又輕用手指隔空勾畫了幾下，茫茫水霧中，一枚桔梗印就和她的身影一樣忽閃忽現，既然安倍晴明當初能夠憑靠一己之力就將橋姬送過來，如今她當然也可以。
意識到這一點後，妖怪的目光有些渙散：
“那樣的月光，妾身是看不到了。”
風又輕默然佇立，看著橋姬所站的地方，空氣扭曲反轉像是正在撕開一條道路。然而這些並不意味著，她已經厲害到可以跨越兩個時空了，現在不過是順著安倍晴明的來時路，再回去而已。
若是能觸摸到世界的法則……
那她才能真正意義上翻身反殺。
橋姬根本不懂，在生命被另一只手把玩拿捏的情況下，她根本不會考慮任何事情。
橋姬也根本不會明白，在她被父母逼迫著補貼家用而充當私｜娼時，她一直是連這一點自由都沒有的。
想了想，風又輕給了她一句臨別贈言，“你我之間，實則你……”
你不知我，我也不知你。
然而，她還未把那句話說出口，就看見空氣的扭動又劇烈三分，橋姬微微睜大的眼眸與水霧一起，慢慢消失在了原地。
妖怪終於回到自己的世界去了。
而另一頭的蜥蜴妖與小唯告別後，正好看見風又輕正一個人站在將軍府的院落裏，影子在日光下被拉得很長，看上去似乎空落落的。
他湊上前，笑嘻嘻問橋姬去哪裏了。
女人沒回答他，反而自顧自看了他一眼後擡腳走了。
沒走幾步，又意料到不對，折回來問了他幾個莫名其妙的問題。
她說，以後沒了小唯，你要一個人好好修煉。
蜥蜴妖撓撓頭發，哦。
女人又說，這樣的生活能接受嗎？
妖怪耿直道，可以，就是怪無聊的。
接著對方就露出一個他根本形容不出的微妙表情，轉身徑直離開將軍府了。
自此以後，無論小易抑或狐妖，他們都再沒見過這個奇怪的棺材鋪老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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橋姬渾渾噩噩地離開小唯房間，就見面前站了一個人。陽光太烈，晃得她看不清。
那人筆直地站著，看向她的目光似落在她身上，又像是投註在虛空的一點，就如同曾經她做客安倍晴明府邸時一樣。
橋姬自然沒參加過陰陽師的聚會，她被風又輕從鄉下剛接來時正人生地不熟，她羞於自己私|娼的身份不敢會見風又輕的朋友，更苦於不知該以何種身份住在從天而降的姬君的家裏，有關幾人聚會的事全是很久之後荒川告訴她的。
酒足飯飽的胖水獺一臉魘足地趴在回廊上，油光水滑的皮毛在月光的映照下根根分明。荒川之主打了個酒嗝，一扭頭看見默默望著月亮的橋姬，不由得感慨道：“你和風卿真是像啊。一模一樣的愛好呢。風卿尚在的時候，也喜歡盯著天空看。俺就不知道一個光禿禿的大圓盤有什麽好看的，俺只喜歡月光，要是能從早到晚都曬月光就好了。”
“月亮很美啊，荒川大人。”橋姬望著天空說。
“美是很美，但如果總是盯著它看的話，早晚有一天會受夠了這份天賜的美麗。就像吃慣了大魚大肉的皇親貴族，反而覺得野菜的味道也甚為鮮美。基於此理的話，如果真心喜歡某個事物，還是不要太過執著為妙。”
回廊另一端握著酒盞的陰陽師，玉砌的臉上逐漸露出笑容：
“真難得啊，你竟也能說出如此深刻的話語來。”
水獺閉目沈默了一會兒，“是風卿告訴我的。”
安倍晴明始終微笑著：“哦？她還說了什麽？”
“她還說在她的國家，帝王為了討好自己心愛的妃子，不惜耗費民力，累死很多馬匹與百姓，只為了讓妃子吃上三千裏外的一顆荔枝。”
“那不就與月亮的理論相違背了嗎？”目光雖然仍望向天空，但無論精神還是註意力，都已經投註在這場對話裏的橋姬忍不住插嘴。
“如果不是過於執著的話，為了一顆荔枝就累死馬匹與百姓，對帝王來說都是不應該的吧？”
“俺不知道，反正都是風卿說得。”
“姬君總是什麽都知道，卻也什麽都不願意說。”
橋姬的神情一下寂寞起來，是那種廢棄房屋再不會有光亮的冷清。她勉力從月亮中回想風又輕當年的模樣——風卷著殘雲，一陣緊似一陣，剛被放出來似的掃蕩著荒蕪的小院，獨自一人時穿著白色長袍的女人，鼓鼓蕩蕩，長發披散，眉眼間透出耐人尋味的平靜。
就像她現在這個樣子。
來自平安京的妖怪恍惚又無措地望著她。
風又輕身上有著某種不同於平常的氣息，她淡淡一掃混亂的場面，眼睛裏明明什麽情緒都沒有，但是每個被涼水般的目光掃過的人，都被冰凍似的，感到了森森的冷意。
她甚至沒有去管小軒窗內，狐妖正瞪著她的兇神惡煞的臉，施施然走到妖怪邊上，兩眼閉了閉，再一睜，目光清且透：“你可找到答案了？”
橋姬仰頭看她：“小易不再愛小唯了。”
“對小易來說，愛不是最重要的，狐妖幸福才是。對我來說，整個江都都是不重要的，小易的愛才是。”
“這就是交換？”
日光下，橋姬的皮膚白得會透光，眼淚不像是從她的臉上劃過，倒像是要消融在空氣裏了。
她眨了下眼：“姬君拿走源氏公子的心臟，是用什麽交換的呢？”
“安倍晴明。”輕飄飄的聲音晃了一圈，不響，但似裹在風裏回旋，癢癢地飄進每個人的耳朵裏。風又輕見妖怪一副站不穩的樣子，又一笑，“你失望了？”
再搖頭，“但這才是我。”
“好人也好，壞人也罷，我救過你，你心存感激，這本無可厚非，但不代表我就要依照你心目中那些身披華彩的大好人形象。”
風又輕看著她：“我是惡，橋姬。”
話在耳邊，好似還有些諄諄教誨的意味，目光藏著千言萬語。妖怪心裏徹頭徹尾澆了涼水，比當初沈入河畔時胸肺的冰冷還甚，她陡然想起那晚橋墩上的人也是這麽看她，眉目蔥蘢依舊，沒有絲毫出神恍惚的意思。她那時以為對方的不阻攔是出於尊重，現在看來……
“妾身做了那麽多事，姬君就只以為那是妾身對恩人的幻想嗎？”
“不，那是愛。信徒對神明的虔誠又真摯的愛。”
妖怪怔楞的時候，風又輕又笑了一下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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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果說心臟真的可以破碎的話，這個投河而死的女妖怪，大概已經碎成數不清的顆粒狀。
風又輕眼睜睜看著這個初初見面就頗得她青睞的女妖怪，突然舒展開的臉像從骨格子裏拆下來的白緞面，眼睛就是緞子上落了燈花，燒成了兩只炎炎的大洞。
橋姬微笑著說：“原來是這樣啊。”
然後她原本交握的手緊了緊，松開，又貼合在一起，不自覺重覆著“原來是這樣。”
風又輕撇過視線，試圖說些什麽，嘴唇開合兩遍，最終抿得死緊。
“我送你回去。”
說完她垂眸、默然、面無表情，最後伸手撫一撫頸側繪有桔梗印的地方，指尖靈光乍現，豆大的血珠細細密密從肌膚底層鉆出來，爭先恐後的樣子似有生命。
被血液汙染的桔梗印逐漸失去了自己的效力，隨即變作一團散漫的霧氣，風一吹，就都沒了。
潔白細膩的脖頸只有血液流過的痕跡。
她又掏出一條白絲帕，正要順手將這點痕跡也抹去時，就聽見橋姬強撐著的聲音：
“壞女人。”
妖怪忽然低下了頭：
“荒川大人聽聞妾身要來尋找您時，要求妾身務必要將他的話帶給您。”
風又輕的動作驀地頓住。
“大人說，雖然烤香魚的吃法不怎麽妖怪，但是從風卿手中接過來的食物似乎總是別有一番風味，就著月光吃一口香魚再看一眼美麗的風卿，這樣的生活即使是天皇也無法擁有。”
“你——”
橋姬的神情簡直恭敬到異常的地步，風又輕剛開口就被打斷：
“大人還說，如果可以，真想與你再度共賞京都的月光。”
“……”
日光溫暖。
橋姬站在原地，看不見的潮水從四面八方湧過來，落到她交握在一起的白皙手背上。風又輕用手指隔空勾畫了幾下，茫茫水霧中，一枚桔梗印就和她的身影一樣忽閃忽現，既然安倍晴明當初能夠憑靠一己之力就將橋姬送過來，如今她當然也可以。
意識到這一點後，妖怪的目光有些渙散：
“那樣的月光，妾身是看不到了。”
風又輕默然佇立，看著橋姬所站的地方，空氣扭曲反轉像是正在撕開一條道路。然而這些並不意味著，她已經厲害到可以跨越兩個時空了，現在不過是順著安倍晴明的來時路，再回去而已。
若是能觸摸到世界的法則……
那她才能真正意義上翻身反殺。
橋姬根本不懂，在生命被另一只手把玩拿捏的情況下，她根本不會考慮任何事情。
橋姬也根本不會明白，在她被父母逼迫著補貼家用而充當私｜娼時，她一直是連這一點自由都沒有的。
想了想，風又輕給了她一句臨別贈言，“你我之間，實則你……”
你不知我，我也不知你。
然而，她還未把那句話說出口，就看見空氣的扭動又劇烈三分，橋姬微微睜大的眼眸與水霧一起，慢慢消失在了原地。
妖怪終於回到自己的世界去了。
而另一頭的蜥蜴妖與小唯告別後，正好看見風又輕正一個人站在將軍府的院落裏，影子在日光下被拉得很長，看上去似乎空落落的。
他湊上前，笑嘻嘻問橋姬去哪裏了。
女人沒回答他，反而自顧自看了他一眼後擡腳走了。
沒走幾步，又意料到不對，折回來問了他幾個莫名其妙的問題。
她說，以後沒了小唯，你要一個人好好修煉。
蜥蜴妖撓撓頭發，哦。
女人又說，這樣的生活能接受嗎？
妖怪耿直道，可以，就是怪無聊的。
接著對方就露出一個他根本形容不出的微妙表情，轉身徑直離開將軍府了。
自此以後，無論小易抑或狐妖，他們都再沒見過這個奇怪的棺材鋪老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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